圆桌研讨丨如此古典又如此现代的“荒原”——关于索南才让《荒原上》的讨论
如此古典又如此现代的“荒原”
——关于索南才让《荒原上》的讨论
原刊于《西湖》2023年第10期
主 持:徐兆正 讨论人:杭州师范大学文艺批评研究院教师及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生 整 理:詹雯慧、郑新馨
作者简介 索南才让 蒙古族,青年小说家,1985年出生于青海。在《收获》《十月》《花城》《山花》《民族文学》《作品》《青年作家》等杂志发表作品。2022年获得第八届鲁迅文学奖。主要作品有《荒原上》《巡山队》《找信号》《哈桑的岛屿》。
一 “荒原上”的精神面貌
徐兆正:各位老师、同学,今天我们来讨论索南才让的小说集《荒原上》。以“是什么”的主题而论,我先做一个事实判断,以俟引玉。《在辛哈那登》以寻找父亲为主题,《德州商店》亦由给马看病引出父子血缘的疑问,是以这篇小说不妨同《在辛哈那登》对读:“寻找父亲”为何让索南才让如此迷恋?接下来又有《牛圈》《接下来干什么》《秃鹫》三篇:《牛圈》由打猎故事与“反盗猎故事”两部分组成,《接下来干什么》表面上看是一个巡山队的故事,但作者忽而笔锋一转,提及同伴金盖过去的生活。《秃鹫》与之相似,乍看仿佛写的仍是生活琐事,而这琐事本身即是作品的结构,它们将一个不太重要的人物“叔叔巴斯”擢升起来,令我们看到了他过去的生活。
此外颇可注意的是《我是一个牧马人》与《所有的只是一个声音》。前者围绕“她”与“我”展开。“她”是一匹母马,“我”是一个单身牧马人,通篇都是布宁式的细腻与哀愁,后者则从人与自然关系出现裂痕正式迈向人世的种种纠葛,它写的是“我”的女朋友来看“我”又离开“我”。总的来说,《荒原上》这个集子涉笔当下牧区的众生百态,它不像我们过去看的一些小说集,而更近于“系列小说”,诸篇之间存有颇多契合及呼应。各位不妨从此切入,试论《荒原上》呈现了一种怎样的精神面貌?
袁荣新:我想先用一句话抽象地概括一下索南才让小说的基本内容,就是“生命的不断死亡与复苏”。在这一认知下,我认为作者元气淋漓的文字下透露着一种宿命感和生命强力,而这源于作者和他的人物在面对残酷的生存环境时所生发的悲悯精神。接下来我想讨论的是这部小说集为什么具有这样的精神面貌,以及其“中国性”和“特异性”是如何产生的。
这部小说集的精神面貌是透过作者的多重关系书写表现出来的,与传统发生在城市空间里的小说不同,《荒原上》在“关系书写层面”表现出了多维度,作者不仅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聚焦人与动物,人与自然的关系。比如《荒原上》这个同题中篇,基本事件就是草原上的村长派遣五人部队前往“荒原”去执行灭鼠行动,但是这部小说之所以显得元气淋漓,充斥着生命强力和悲悯意绪,是因为在前往冰冷的荒原的过程中,确罗、金嘎、兀斯、乌兰、南十嘉等人必须面对荒原的残酷生存条件,以及黑夜带给人的“恐惧”。“恐惧书写”在这个中篇小说里主要表现为三件事,其一,是对尚未发生的事情的恐惧,就是“鼠疫”的威胁;其二,是对于不可命名的事物的恐惧,即“荒原感”;其三,是死亡对人的精神压迫。于是,故事就在这个小队对抗黑夜、疾病、残酷的自然条件中展开了。
此外,文本中的几个事件也值得我们关注,其一是“讲故事”与“写信”:“我”在黑夜里给大家讲故事,通过叙事中存在的生命感觉,帮助大家重塑被恐惧破坏的生命经络;还有“我”(就是卡尔诺)与故事中女性的恋爱关系,书信展现出二人关系的温存,但是这段恋情还是在该女性要去结婚的前提下被扭断了,剩下的只是卡尔诺冷夜的绝望;其二也与上述相关,随着进入荒原的时间越来越长,小说里的人物都开始敌视对方,并且被自己的情欲折磨。
徐兆正:索南才让赋予牧区故事以何种精神样貌以及怎样的“中国性”或“独异性”,实则隐含着一个前提。“荒原”在索南才让这里自然无妨指向故事发生的环境,但它也未尝不使人想到T.S.艾略特。《荒原上》出版于2021年,九十九年前的1922年,艾略特发表了《荒原》。在《荒原》与《荒原上》之间,不只是题目相似,我们还会看到,尽管两部书间隔着一个世纪,但精神气息的幻灭却是肖似,乃至可说万殊一辙。这种幻灭感可能是袁荣新刚才说的,每个人都有他所要承担的孤独。或者用一个诗意的说法:每个人都面临着自己的深渊。但我还是想请大家基于中国经验来谈一下,亦即在那个隐含前提之下,索南才让的小说具有怎样的“独异性”?举例来说,作者书写的孤独,是否因其处理的对象而与本国文学传统相勾连且在此基础上变异?此外,谈论一部新作,除了要看它与西方经典文学的相似(至少对于“80后”索南才让是如此)、在本国文学谱系的位置,更重要的也许还要去把握它同当下时代症候的隐秘联系,这一点之于当代文学批评尤其关键。
袁荣新:老师,我还想谈一下索南才让在《荒原上》表现出的“荒原意识”与上世纪艾略特《荒原》中的“荒原意识”有何不同。艾略特的《荒原》诞生于“一战”之后的残酷境遇,不止如此,尼采所指认的“上帝之死”也给予了欧洲那批知识分子源于“信仰之夜”的恐慌,在这种境遇下,西方文学出现了“神性回归”的倾向。艾略特作为一位基督徒诗人,是渴望通过宗教来拯救世界的。在艾略特所描绘的到处都充满死亡、陌生、弃绝的“荒原意象”中,他所采取的不仅仅是对传统价值唾弃的态度,其中也蕴含着无限的留恋与悲愤。通俗地说,艾略特是通过过去的记忆来看待现代的“荒原”的,正如艾略特在另一首诗中提到的“要有一刹那果决献身的勇气”。
而索南才让《荒原上》的“荒原感”显然受到了“荒原”意象的影响,一群人去草原上杀死老鼠,而老鼠死亡的漫漶又给人带来无边的威胁。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看到索南才让在描绘牧民生活时对于“动物世界”的关注,以及“人与动物”之间的伦理叙事,我认为“动物”在索南才让的作品里不仅仅是作为牧民生产力的工具而存在,其中还有作家对与残酷环境对抗的生命强力的关注。与艾略特基督信仰下的“荒原”相比,索南才让“荒原意识”的背后其实是作为边地少数民族的“泛神论”和原始信仰。正是这种视角,让索南才让把握住了“荒原上”的勃勃生机,也让他对城市文明展开反思。
徐兆正:说得非常好,我总结一下你的观点。在你看来,《荒原》的线索是“上帝之死——信仰之夜——神性回归”,要通过过去的记忆、通过宗教来拯救作为“荒原”的现代。在《荒原上》,“荒原”除了含有这层意思,“动物”的存在又令边地人民意识到得以同残酷环境对抗、与城市文明区隔的“生命强力”。如果沿着你的思路,索南才让的“荒原”便不是一个需要依凭外界因素拯救的对象,它本身即辩证地内蕴着威胁和拯救的双重可能。不过,以上你说的这些,包括你最后谈到的基督教与泛神论的对跖,可能还不属于对一种文学经验差异性因素的辨析。
王澜汐:这部小说集中的十个短篇,透露出一种关于生命本能的恐惧。这种恐惧首先体现在家庭中。家庭是人类恐惧产生的原生领域,从婴儿脱离母胎起,人类起初是按照卢梭认为的“君主制”的方式去探索生命经验,以此获得家庭的持续关注。但当他们逐渐意识到自己不是家庭的中心时,恐惧便开始滋生。《荒原上》这部小说集写到的牧民家庭通常都有一种原生的战斗欲望以及原始的爱恨情仇。最典型的就是《所有的只是一个声音》这篇小说,写热恋中的“我”怎样和“招惹”自己的女孩一起毁灭。小说里面提到了“我”在精神没有问题之前就是一个怪人,其实“怪”就能说明战斗欲望。至于原始的爱恨情仇,《在辛哈那登》中,“我”为了给母亲报仇,把撞死母亲的牛肢解掉,以及《我是一个牧马人》中反复提及的“我恨透了马贩子”等,都体现了人类最简单的情感逻辑。
第二个方面则是凸显人在面对大自然时的恐惧。人虽然有能动性,能利用自然,但在面对大自然压倒性的力量时,人的力量根本不值一提,生命受到威胁时的恐惧已经侵入了人的心智。《山之间》一篇,海春先行一步去挖虫草,在戈壁滩碰到了无名尸体,恐惧的感觉立马直冲脑门:“站了不到三分钟,海春飞也似的逃走。他再也感觉不到累了,眨眼间就拉开了几百米的距离,但恐惧感丝亳没有减退,反而更加强烈了。”后来,队员的死压垮了他在极端环境下求生的欲望:“他像九成一样坐在房间里,看着外面的世界渐渐迷茫起来。他亳不怀疑生命正在离他而去,一点一滴地消逝着,但他不再觉得死亡是一种恐惧,他已经不在乎是生是死了,他什么也不再想,他从来都没有这么安宁过。海春闭上眼睛的时候,又一场大雨沿着干枯的河床徐徐而过。两间房子就像是两座白色的墓穴,安安静静矗立于茫茫戈壁。”
林浩:刚刚同学们说到的敌视或者生命本能的恐惧,可以说是索南才让在一个极端情况下重新试探人际关系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在我的阅读体验里,牧民与自然或者牧民之间的关系是非常牢靠的。李娟的“牧场”系列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在这里我还想特别提一下万玛才旦的创作,尤其是《撞死了一只羊》。我看的是电影,讲的是两个都叫金巴的同名者,一个开车撞死了一只羊,决心要超度它;一个是为父寻仇的杀手,剧情就在两者身份的换位中展开。我想强调的是,牧民生活,或者说边地生活,在我们的经验里也许充满神性,人的性格也爽朗、果断、执着。但索南才让这部小说集里的草原并非是这样。在这里,我其实并没有读到所谓的“草原的信仰”,也读不到“人的执着”,好像都只是在解决一个个小小的内心执念。小说也并不聚焦情节的延展,因为情节经常被打断,作家似乎在借此寻求某种外延的意蕴。在解决每个小执念时,人物的表现通常是豁达的,这种人物刻画上的一致性,让我们大概能够感受到创作主体的性格姿态。
在我看来,这部小说集处理的一个核心问题,是人如何自洽或与他人和解。亲情,尤其是父子之情,是索南才让高度关注的主题。如在《在辛哈那登》中,主人公承载着母亲的嘱托、对父亲的恨意以及自身对“父子”之情的需求,他因此寻找出走的父亲。等他找到时,却发现父亲已经组建了新的家庭,他被父亲抛弃了。主人公所有的需求瞬间落空,但索南才让笔锋一转,在“我就是你的儿子”的喃喃自语中,完成了自洽与和解。《德州商店》《秃鹫》也是聚焦父子关系的纠葛与解决。《山之间》和《接下来干什么》是指向人与自我关系的和解。《山之间》里,在九成去世后,海春的宿命其实也是死亡。但是在面对死亡的宿命时,海春“不再觉得死亡是一种恐惧”,“他从来都没有这么安宁过”。《接下来干什么》中的金盖也是这样,明明在非常执着地追逐盗猎者,但在他讲完故事之后,瞬间放弃了追捕。这种变化就是在叙述中达成的一种自洽。
王澜汐:林浩师兄提到了这部小说集里家庭关系有种不是那么牢靠的感觉。我们阅读小说时,比如第一篇《在辛哈那登》,“我”冷眼旁观父母之间长期的“折磨式”关系,这种冷眼旁观可能是一种因为恐惧而形成的防御机制,而这样的冷漠关系也会让读者感到恐惧。
钟依菲:我想谈一下小说集的精神面貌问题。我在小说中关注到了索南才让对人和动物、自然之间的关系书写,对于少数民族作家或者是长期生活在边地的作家而言,他们的小说中总是不乏探讨人和自然关系的部分。我认为小说中的这些牧民对于自然不是征服,而是相辅相生,甚至自然的部分占了更大的比重。比如说《牛圈》的老金,小说中提到老金和盗猎者的狩猎是不一样的,《我是一个牧马人》中更加突出人和动物的关系,就是我和母马塔合勒的关系,在小说的最后火焰又生下了一头小马驹,并取名为塔合勒,这在小说中形成了生命的循环。在书写人和自然的关系时,索南才让突出了边地牧民对于自然的敬畏,具有类似于信仰的倾向。
张楚悦:和艾略特等西方文学中的“荒原”意象不同,索南才让笔下的荒原是故事展开的真实场域,它是灭鼠工作展开的荒原,六个来历、性格各异的男人凑成一支临时的灭鼠工作队,时而围炉取暖,时而又争论不休,有人学会了认字,有人告别了旧爱,有人吐露了往事,有人在荒原上失落,有人在荒原上重新认识自己,“荒原”中蕴含着友情与爱情的撕扯,体现了对人与人之间情感关系的思考,这种思考本身是具有“中国性”的。而且索南才让作为一个牧民,他既展现出了传统牧民的生活,表现了对自然、对万物生灵的尊重与热爱,同时他笔下的牧民又不再是传统的牧民,而是城市化、现代化进程中的年轻牧民,他们的生活水平在提高,视野也愈发开阔,比如他们热衷于购买股票和基金、网恋等等。小说呈现了他们所承载的传统文明在城市文明侵蚀下的坚守、退让、彷徨与融合。《荒原上》里的卡尔诺某种程度上是作者的投射,这与索南才让具有知识分子与牧民的双重身份有关。
严沈幽:有同学谈到牧区的伦理问题,针对这个问题,我认为整本《荒原上》所呈现的牧区民众的精神面貌是独特的,似乎不能用一种强烈规范,即明确判断哪种行为是正确或错误的。牧民们的行为,更多是受自身自然的生命原力影响。他们都是孤寂荒原上的迷茫者,却勇敢地往前走。这种孤独感背后,并不是对现代生活侵入的强烈抵触,而更多带有一种迷茫和缅怀的思绪。索南才让的文字,虽然写的是牧民的日常生活,但因其远离我们的日常,所以能够带给我们陌生化的审美效果,整体富有“怪”的特色。但是这种“怪”的背后,又蕴藏着某些普遍性的生命观念,即故事虽然写的是草原,但其实所表达的某些主题和思考具有普遍意义。比如《在辛哈那登》写的是一个儿子寻找父亲的经历,但故事的最后,“我”放过了父亲,这可能就是象征着人即使放弃曾经的精神支柱,依然可以重新凝结自我的生命力量。我个人最喜欢的是《山之间》。在其荒诞的结尾背后,似乎隐藏着更深刻的爱恨交织的情感与思考。像海春和九成的关系,有时近,有时远。海春刚开始愿意和九成一起去遥远的雪山采摘虫草,是想获得巨大的利益。他身上有着小老百姓的精明小心。但在面临生死存亡之际,他又非常有侠气,明明自己也濒死,却将九成背回了石头房中。这个故事里有一种精神力量冲击着我。
二 在“现代”与“古典”之间
三 共通的情感与共同的疑难
徐兆正:我看这部小说集时,发现了不少殊异的主题,它们在各篇都有交错呼应之处。如《我是一个牧马人》中提到“我”和马贩子下赌注,如果塔合勒确如“我”所言有着传奇的一生,那么他们就要付比说好的价格多一倍的钱。令人意外的是,马贩子在查明之后,果然付给了我两千四百块。此处显示的即是边地人民的诚与真。我们会将诚信称作美德,但诚信之于他们,却是性命攸关的东西,是生活里必须遵守的准则。血缘关系不那么重要,以及诚信比一切都重要,是我在此书发现的较为特殊的边地经验。不过,我还是希望大家去思考一下——不一定是在这次读书会上——索南才让在探索共通的人性疑难方面有着怎样的突破?
当代文学的价值不唯奇观性的写作或文学性的陌生一端,它也需要一种共通性和可交流性。所谓共通性与可交流性,它们指向的是作品在认识层面的贡献,只是这种价值又依赖于严肃意义上的共情。认识千差万别,不同地域的人们说着不同的语言,有着参差的经验,只有情感跨越了以上因素,才是人们实现交流的基础。因此,当我们思考这部小说集在探索共通的人性疑难方面有着怎样的突破时,不妨就先想一想在阅读过程中有哪些打动我们的地方。
刘杨:索南才让虽然写的是异质性的经验,但最后一定是指向某些大家能够沟通的话题的。所以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从边地书写抵达了我们时代的中心症候。这不是从主流话语中直接透视的,而是经过了边地空间完成了审美重构。那么它是怎么完成的,是怎么抵达我们所关注的共通性话语的?
郝龙敏:《荒原上》这部小说集在探索共通的人性疑难方面的突破,更多的或许是在情感上的突破。在创作边地题材的小说时,许多作家会侧重写独特的信仰,体现出纯粹,有时候这种情感是我们无法理解的。但是索南才让并没有用很多的笔墨来描写宗教信仰,即使有也是很容易理解的,比如小说《荒原上》对于生命的敬畏,老鼠纵然可恶,但是当它们即将死去,也就不应该玩弄、亵渎它们。不同的宗教或许无法共通,但是这种情感却是共通的。
钟依菲:我想谈一个小的方面。索南才让在这部小说集里,除了表现“草原生我养我”的感恩、归属的情感,还包含着逃离草原的一种冲动。比如说《荒原上》的金刚和《原原本本》中的柏子和查木。《原原本本》讲的其实就是一个逃亡的故事,就是远离草原、远离家庭,也是在逃离这里的亲情和爱情的纠葛,它在这部小说集中是处于一个不同寻常的位置的。索南才让作为青海作家,他把一种逃离家庭的模式扩大到了逃离草原的形式。逃离的心理表现出了边地的另一种景象,广袤的草原并不像乌托邦一样美好,它也可能存在污秽和令人恐惧的东西,有着复杂的人情关系。虽然索南才让将这一心理表现放在了边地的背景中,小说人物的逃离所要割舍的也与其他地方的人们有所不同,但作者细腻刻画心理的现代小说笔法,则使得这种逃离与回归交织的心理(如柏子)能让我们这些读者感知。
詹雯慧:人性疑难方面最让我具有共通感的是极端环境下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以及他们的精神追求。索南才让在作品中书写了“失去”,而其背后隐含的是某种不明朗的精神追求。之所以呈现出这种迷惘的状态,我认为是因为草原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一种不确定性,由不确定性带来的迷茫和恐惧对他们的生活产生了深刻影响。比如,在《荒原上》中,由六个性格各异的人组成的灭鼠工作队,为了灭鼠不仅要遭受饥寒交迫的外部环境,还要面临人性的考验。就像“我”不明白为什么时间一长,六个人就不由分说地开始仇视彼此。直到金嘎死去,大家才明白在死亡面前,生存不是单打独斗的游戏,而是需要并肩作战。反过来看如今的大城市,冒险的意志和合作的精神正在逐步消退,我们情不自禁就想要逃离焦虑,并且我们很少去追问原因,更多地还是在情绪方面游走。
邓秀:作者在小说中对人性疑难方面的突破主要体现在对“如何更好地生存”的思考。“如何更好地生存”,可以从“如何面对心灵郁结”和“如何面对死亡”两个方面拆解。这两个方面都是人性共通的。关于人心灵的纠葛,在文本中主要体现于《在辛哈那登》中“我”对父亲的情感变化。“我”从对母亲之死的耿耿于怀(“我”认为是父亲导致了母亲的悲剧)到释然,这一变化过程呈现出来的是作者对待生命中很难放下的东西的一种态度。面对这种心理症结,作者给出的答案是与自己和解,只有这样才能以更完整的自己去迎接未来的挑战。正如文中所说:“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结束了。”
其次,作者对“如何面对死亡”也给出了自己的思考,尤其体现在《山之间》和《荒原上》。这些生活在边地的牧民,有顽强的向生的渴求。但是,他们在死亡真正来临时又会淡然地、庄严地接受。总的来说,作者在对人性问题的思考上是宏阔的、有力量的,这充分体现了作者的生存哲学。
徐兆正:好的,感谢大家的参与,我们关于《荒原上》的讨论就到这里。